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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大地震:不容易的實話實說
        唐山信息港 發(fā)表于:2017-8-10 12:54 復制鏈接 發(fā)表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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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那個血色的凌晨,那個撼動了整個華北大地的十幾秒,那個帶走了24萬余生命的震顫,銘刻在了38年前的今天——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42分。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唐山大地震之前,唐山市一些地震監(jiān)測點就發(fā)出了短期臨震預報;距唐山市中心僅65公里的青龍縣縣界冷口,在大地震中無一人傷亡……

        唐山籍作家張慶洲的長篇調(diào)查《唐山警世錄》,幾經(jīng)波折,讓這段歷史得以在公眾面前呈現(xiàn)出一個較為完整的全貌。
          
        一個神秘電話,讓張慶洲心頭一顫。

        1996年,張慶洲出版了一部以震后唐山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震城》。

        不久,他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

        “在唐山大地震前,唐山市一些地震監(jiān)測點就發(fā)出了短期臨震預報!币粋沙啞的男低音對他說。

        張慶洲心頭一顫,趕忙問:“你是誰?”

        然而,無論怎樣追問,致電者始終沒有透露自己的姓名,卻給張慶洲提供了進一步調(diào)查此事的線索——可以去找唐山市地震辦公室的楊友宸,并留下了楊友宸家的地址。

        擱下電話,張慶洲再也無法平靜……

        1986年,作家錢鋼的《唐山大地震》詳盡記錄了唐山大地震之后的事,大地震的慘痛被世人所知曉。然而,對于地震前的預報情況,書中很少提及。對于唐山大地震的預報情況,學術界的爭論始終不休。但無論如何,它是中國地震史上一次痛徹心扉的經(jīng)歷,它留下了一些中國地震工作者畢生的遺憾。

        是否要碰觸這個過于敏感的問題,張慶洲猶豫了。

        然而,身為唐山大地震的親歷者,他永遠無法忘記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1976年,張慶洲的大姐在地震中一只腳被樓板卡住了,搶救不當,大姐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在這場塌天大禍中,多少民居被摧毀,多少生靈遭涂炭。這巨大的傷痛,永遠地留在了張慶洲的心里,無法彌合。

        “尋求真相是人的本能!泵鎸v史,有人回避真相,企盼時間慢慢撫平一切。然而,更多的人會選擇將真相大白于天下。

        有朋友提醒張慶洲,“雖然唐山大地震已經(jīng)是歷史,但寫得再準確,再生動,再精彩,依然是一段歷史。”一句話點醒了他:只要不找到出路,歷史的悲劇就還有可能重演。這,正是歷史對今天的責任,同時又是今天對歷史的責任。

        在反復的猶豫中,張慶洲逐漸堅定了信念。1998年,艱苦的調(diào)查開始了。
          
        “我身體不好。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張慶洲摸到楊友宸家。一聽到“唐山大地震”幾個字,楊友宸的神情就變了。

        “你是做什么的?”“河北省作協(xié)的。”張慶洲拿出證件!跋敫墒裁?”“了解唐山的地震監(jiān)測情況。”“是唐山人嗎?”“是!

        “好吧!

        中國地震界都知道有一個“唐山楊”,是個敢說話的人。

        1968年,唐山市防震工作上馬,楊友宸著手組建唐山地震監(jiān)測網(wǎng)。幾年間,他在唐山市區(qū)內(nèi)先后建立了40多個監(jiān)測點,各監(jiān)測點都由專人負責,每天向他上報數(shù)據(jù)。雖然他沒有被任命為唐山市地震辦公室主任,但卻是實際負責人。

        在40多個監(jiān)測點中,有各廠礦監(jiān)測臺站,還有學校監(jiān)測臺站。雖然是一支業(yè)余監(jiān)測隊伍,但監(jiān)測人員大都是本科生,不僅懂業(yè)務,也很有責任心。從1975年年底開始,各個監(jiān)測點紛紛監(jiān)測到異常情況。開灤馬家溝礦地震臺的馬希融、山海關一中的呂興亞老師、樂亭城關中學(“文革”中稱樂亭紅衛(wèi)中學)侯世均老師……一些監(jiān)測者根據(jù)自己的測量、計算,都發(fā)出了唐山即將有地震的預報。

        1976年年初,綜合唐山市40多個地震臺、站的觀測情況,楊友宸在唐山防震工作會議上作出了中短期預測:唐山市方圓五公里內(nèi),1976年7、8月份或下半年的其他月份將有5到7級強震發(fā)生。

        然而,眼看就要摸著大震了,組織上卻通知楊友宸去干校勞動。就在大地震預計即將爆發(fā)的當口,楊友宸被迫離開了至關重要的地震預測崗位,只剩下兩個業(yè)務不熟的人值班。

        “從1968年到1976年,千難萬苦地,鋪了那么大的一張監(jiān)測網(wǎng),不敢眨一下眼,夜以繼日地工作,都是為了抓到這次強震。可是,風風雨雨多少年,最終卻沒報出來。失去了24萬人,慘哪!”面對張慶洲,老人哭了。蒼老的臉上,淚珠滾落了一顆,又滾落了一顆。

        楊友宸的直白,將歷史真相撕開了第一道口子。他的坦誠,也讓張慶洲感到意外。

        “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和你說嗎?”老人緩緩地說:“我年歲大了,身體不好。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一邊是縣委書記的烏紗帽,一邊是47萬人的生命,反反復復掂哪!
          
        唐山大地震中,有一個少為人知的“青龍奇跡”——距唐山市中心僅65公里的青龍縣,在大地震中無一人傷亡。1976年,時任青龍縣縣委書記的是冉廣歧。

        20多年后,張慶洲到青龍縣找冉廣歧,聽說他調(diào)到保定任市委副書記,已離休,便追到保定。有朋友相勸,說老人不想提青龍的事。然而張慶洲不死心。老人發(fā)話:“我還是組織的人呢,你有組織的介紹信嗎?”張慶洲只得跑到保定市委辦公廳開了介紹信。

        見了面后,兩人又先來了一番天南海北的侃大山,迂回良久,才提起當年。

        1976年7月,國家地震局的一行人到北京市地震隊聽取匯報。國家地震局以汪成民為代表的一批同志堅持認為大震將近,但他們的意見沒有得到重視。在這種情況下,汪成民做了一次“越軌”行為——在全國地震群防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的晚間座談上,把“7月22日到8月5日唐山、灤縣一帶可能發(fā)生5級以上地震”的震情捅了出去。

        青龍縣科委主管地震工作的王春青聽了通報,從唐山火速趕回縣里。7月24日,青龍縣“一把手”冉廣歧頂著摘烏紗帽的風險拍了板,向全縣預告災情。7月25日,青龍縣向縣三級干部800多人作了震情報告,要求必須在26日之前將震情通知到每一個人。當晚,近百名干部十萬火急地奔向各自所在的公社。青龍縣的人幾乎全被趕到室外生活。

        冉廣歧在帳篷里坐鎮(zhèn)指揮,三天沒敢合眼。7月28日,地震。青龍房屋倒塌18萬間,可人都好好的,萬幸!無人傷亡的青龍一度成為唐山的后方醫(yī)院,還派了救援隊,拉著食品拉著水趕赴唐山。

        地震后十幾天,超負荷的忙碌之下,冉廣歧終于病倒了,而果敢的決斷和緊張應對的結果,是47萬青龍百姓安然無恙。

        “您是有功之人,為什么不想提這事呢?”

        冉廣歧回答:一是自己不想王婆賣瓜;二是大地震過了一些日子后,承德地委書記有話:唐山砸了個爛酸梨,青龍卻無一人傷亡,這讓國家地震局不好說。從此,這事就壓下了。

        20多年來,冉廣歧從不跟人提起“青龍奇跡”。即便在1996年,聯(lián)合國官員科爾博士前來考察“青龍奇跡”時,冉廣歧也是一樣的輕描淡寫。然而,20多年之后,出于對歷史的責任感,冉廣歧不能沉默了。

        當被追問“您作為一把手發(fā)布臨震預報,到底有啥壓力”時,他的回答發(fā)人深思:

        “我也有老婆孩子,也有自己的事業(yè)。我心里頭,一邊是縣委書記的烏紗帽,一邊是47萬人的生命,反反復復掂哪。不發(fā)警報而萬一震了呢?我愧對這一方的百姓。嘴上可能不認賬,心里頭過不去——一輩子!”
          
        多年之后,記錄早已無處可尋。他不說,誰會知道?
          
        1976年,劉占武的職務是河北省地震局唐山監(jiān)測中心臺業(yè)務組組長。

        大地震時,他的胳膊斷了,胸椎第八、九、十節(jié)砸壞了,險些癱瘓!拔覑廴税盐疫\到了飛機場,后來來了醫(yī)療隊,大夫問我是哪個單位的,我脫口說出了工作單位。人們叫著喊著就圍上來了,也有擼胳膊卷袖子的要動手!卣鹫υ也凰滥!’‘大夫,不要給他治!’……我望著父老鄉(xiāng)親們,哭了。作為一個地震工作者,我無話可說……”

        劉占武是第一位向張慶洲承認自己在預報中失誤的地震工作者。采訪中,他一口緊一口地吸煙。每提起一位遇難者,他便沉默一陣,煙霧也濃烈一陣。

        那一震,讓他悔恨了幾十年。

        劉占武所在的唐山監(jiān)測中心臺,是與楊友宸負責的唐山地震辦公室平行的機構,前者是專業(yè)隊伍,而后者是業(yè)余隊伍。

        在大震之前,除了由他負責的昌黎后土橋地震臺的地電出現(xiàn)明顯變化外,唐山地震辦公室的同仁們也先后報上異常情況,并提出了大震的概念。劉占武坦然承認,山海關一中呂興亞和樂亭紅衛(wèi)中學侯世均曾向他發(fā)出了地震警報。然而,對于這些預報,他卻將信將疑,覺得他們用的是土地電,極距太短。而自己的專業(yè)臺站埋設在田野里的線路呈十字架形,各1000米的長極距,結果應該更可信。于是,在安排落實處理異常情況之后,他向上級唐山地區(qū)地震辦公室作出了“還要繼續(xù)觀察”的匯報建議。

        劉占武還在大口大口地吸煙,他是在恨自己,恨自己當時沒有及時組織會商:“出現(xiàn)那么多臨震異常的現(xiàn)象,我們竟然就這么讓它過去了。24萬具尸體是多少?堆成山!”

        糾纏心底的痛苦持續(xù)了好多年。每當有人偶然提起了地震,他從不吱聲。但是,每年清明節(jié),他都去一個叫后于家店的地方,給在大地震中遇難的同胞填一鍬新土。

        二十多年后,沉默一旦打破,在痛苦與懺悔中迸發(fā)出來,就必定是坦蕩可貴、光明磊落的真實。

        事實上,當時山海關一中和樂亭紅衛(wèi)中學的成功預報幾乎無人知曉,多年之后,記錄也早已無處可尋。劉占武不說,誰會知道?但他仍舊懺悔。沒有一絲一毫掩飾的懺悔令人由衷地欽佩,那需要何等的勇氣?
          
        有什么比敢于直面真相更值得崇敬?
          
        一共采訪了多少個人,張慶洲自己也說不出確切數(shù)字。

        為了讓曾經(jīng)準確預報地震的開灤馬家溝礦地震臺的馬希融接受采訪,他在大雪紛飛的隆冬騎了40多分鐘的摩托,三顧茅廬;為了說服國家地震分析預報室的梅世蓉接受采訪,他從唐山往北京打長途電話,電話結束后,煙灰缸里竟多出了好幾個煙頭。

        每一個人名背后都有一段艱難的調(diào)查歷程。而每一段述說,無論是為難的,還是勇敢的,躊躇的,還是堅定的,畢竟都把實話講了出來。比起那些冷漠以對24萬具尸骨,仍然吞吞吐吐不愿說出真相的人,他們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我們尊重。雖然披露真相如同殘忍地揭開一道傷疤,然而,那也是誠實而真誠的。有什么比敢于直面歷史更值得崇敬呢?

        2000年,《唐山警世錄》寫作完成。一家出版社要出這本書。然而,進入印刷程序后,有人提出應該先送審,結果沒有通過。一擱多時。

        2004年,書稿再次送往國家地震局。很快,張慶洲收到了時任國家地震局局長的宋瑞祥用毛筆親筆書寫的回信,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之后,宋瑞祥還欣然提筆,為從未謀面的作者寫下了序言。

        2005年5月,《唐山警世錄》由《報告文學》雜志以增刊的形式發(fā)表。

        那天,張慶洲打電話給楊友宸,報告這個好消息。然而,楊友宸的老伴說,老先生已在兩年前病逝了;杳詴r,他一遍遍地念叨:“曉洲(張慶洲筆名)的書怎么還不出啊!”深深的遺憾,已經(jīng)無法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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