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我從唐山第一支學生抗震救災隊伍中走來
陳欣
1976年7月28日,3點42分53.8秒,在唐山地下12公里的地方,相當于400顆廣島原子彈的能量,瞬間釋放。短短的23秒過后,我們唐山這座百年的中國重工業(yè)城市被夷為平地。許多生命,還是在睡夢中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彈指一揮間,40年過去了,但唐山人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日月穿梭,1976年7月28日,是我一生都不能忘卻的日子。
親身經(jīng)歷了唐山大地震的我,時至今日仍然感到心在顫抖。那場大地震不僅給我留下了心靈的震顫、失去親人的痛苦,更讓我深深感受到了一個未成年人,在災難來臨之時卻與家人天各一方,獨自一人承受天塌地陷這樣的大災大難所帶來的一切時的那份驚恐、孤獨、期盼、不安、惦念。每當想起那極度無助的一幕,我始終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和感覺。
災難瞬間降臨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前三天,也就是7月25日,學校組織400多名師生來到當時的豐潤縣小張各莊公社南坨村參加搶荒勞動,給生產(chǎn)隊拔棉田里瘋長的雜草。
這個南坨村,是一座晚清時號稱“八大堂”的大地主莊園,雖是長堤垂柳河水環(huán)抱,但1976年7月27日這個盛夏之夜的特別悶熱天氣,還是讓人久久難以入睡。午夜過后,我和4個支農(nóng)學生趴在村黨支部副書記家東屋的炕上,拖著勞累的身軀在窗外陣陣熱風的吹拂中漸漸進入夢鄉(xiāng)。睡夢中,屋里靠北墻的板柜上碼到房頂?shù)暮枚嗪谏鄩,突然間噼啪作響墜地摔得粉碎。驚醒的我由于當時不知道是地震,還以為是大黑天來了土匪在打砸北窗呢。緊接著整個三間平房的北墻全部向外轟然倒去。還是小組長林秀良腦子清醒:“地震了,快下炕!”并跳下去拉開房門,躥到院中,我們幾個學生也急速跑了出去。西屋的村支部副書記已破窗而出,小腿被窗玻璃劃出尺許的口子,流著鮮紅的血。副書記的妻子、兒子也在院里,只有女兒身著內褲乳罩羞于見我們幾個毛頭小子,雙手抱肩不肯出來。副書記著急地大吼:“快出來,再不出來,房子倒了砸死你!”副書記的妻子也在喊:“閨女,你快出來吧,都啥時候了,別管穿不穿衣裳了,聽話快出來,要不等會兒再震房子倒了就把你埋里邊兒了!惫媚餆o奈,這才羞答答地光著腳從屋里走了出來。
望向村莊,蒙蒙天幕下偌大的莊園煙塵彌漫,雜亂凄涼。昔日莊園里氣勢恢宏的高屋大廈,一掃去日挺拔傲然,坍塌在震顫的大地上。這突然到來的災難,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滅頂之災的毛骨悚然,第一次感受到大災難毀滅的力量,第一次親眼目睹凄慘與悲涼、自然災害的不可抗拒……
投入救援
灰色的天空下著涼涼的絲絲細雨。房東一家人的平安無事,使得我們五個學生也放心了。我與秀良想到分別住在全村各處的老師和同學們,于是,便把臨來帶去換洗用的衣服拿上去找他們。我們倆來到當時為支農(nóng)師生做飯的伙房處,正見一個光脊梁的男人邊聲嘶力竭地喊救命,邊使勁撬一根非常粗重的大房梁。秀良和我揀起兩根大椽子,打上嵌,幫那男人撬沉重的房梁。果然奏效,梁的一頭翹起,那男人趁勢鉆進去上半身,拉起他80多歲的老母親。之后,我們一同把老人抬到空地兒。男人從廢墟里扯出一塊炕席,蓋在他老母親赤裸的身上,拉住我們的手說:“謝謝你們小哥倆,要不我媽就該讓那大房梁給壓死了!
我倆剛要邁步向別處走去,數(shù)學老師幺樹行忽然迎面疾步走來,一下把我們緊緊摟在懷里,“哎喲,我的孩子們哪,你們都沒事吧,我的孩子……”這種真摯的師生之情現(xiàn)在想來仍然令我十分感動。老師問我們去干啥?我倆說去找找別的同學,看看他們怎么樣。老師說:“那去吧,我也去找找其他學生去。”
我倆往西過一堵殘墻,只見一群女生正蹲在一塊兒哭,走近一問,是兩個男生還埋在廢墟下邊。我急了,“這個時候你們還哭!快扒!快!”女生們這時才像是醒過神來了,一個個顧不得只穿內褲背心,趕緊和我們并肩扒起來。因為這里的房老,磚沉瓦重,且我們手中并無鍬鎬用具,所以,我們的雙手都磨出了血,但總算扒出了一個男同學。他面部發(fā)青,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盡是土,沒知覺。又抓緊去扒第二個男同學,不知多久,好容易扒出來,像是早已沒救了。有個女生說:“看看吧,要是醒來哭了就有救!惫唬悄猩堰^來,哭著說:“我找我媽去!贝蠹伊飨聹I水,長出一口氣,也把懸著的心放下了。冷不防,一個叫楊賀云的女同學,迅速解下我腰間系著的的確良汗衫,穿在身上掩住她青春的乳峰。沖我一笑,“陳欣,這汗衫我穿了!
秀良的兩件衣服分別給了另外兩個女同學,之后,我們又向別處尋去。正走著,一個只穿內褲的女老師迎面走來:“陳欣,你手里拿的是啥衣裳?”我說是褲子!敖o我!闭f罷,女老師把褲子抻了過去兩下蹬上!把剑【o點兒,湊合著,你們走吧。”我倆繼續(xù)往前走,又碰到我初中的同桌左向陽同學,從房倒屋塌的驚恐中走出來的他,像見到親哥哥一樣地痛哭著說:“陳欣,我姐姐被砸死了!蔽颐枺骸鞍浅鰜砹藛?”左向陽說:“扒出來了!蔽冶ё∽笙蜿,望一眼整個毀滅的莊園,拍拍他的肩無奈地安慰說:“那就別哭了,向陽啊,這是天災呀,咱們也沒辦法……”
天已大亮,天空仍然雨下個不停。全村各處不管老師還是學生,都冒雨努力在坍塌的房屋下、殘垣斷壁中尋找、營救埋在其中的村民們。這也許是唐山大地震發(fā)生時,第一支在第一時間投入抗震救災的隊伍吧,而且還是一支學生抗震救災隊伍。這群還不知家中親人生死的400多名支農(nóng)師生,在雨中忘我搶救著當?shù)厥転牡娜罕,在大瓦礫中尋找著遇難的父老鄉(xiāng)親們。
呂鳳安、裴鳳伍、韓廣新、張志剛、王俊琪他們5人住的是一處青磚瓦房,房東一家住東屋,他們幾個學生住西屋。強烈的震感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幾個同學相繼從窗戶跳出去,房子也隨著坍塌了,索性沒有被埋住。
地震發(fā)生后,村子里哭聲、喊聲連成一片。東屋房東的小孩在廢墟中撕心裂肺地嚎叫著,他們幾個同學趕緊從瓦礫堆中扒人。當他們把房梁、檁子等搬開后,看到的是慘不忍睹的一幕:房東夫婦被同一根檁子砸中頭部死亡,兩個小孩在父母中間因父母的身體支撐才幸免于難。
他們把兩個小孩救出后,孩子不停地連喊帶哭叫“媽媽”。時間不長,來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嬸,見此情景,她大哭幾聲,表情木然地把兩個孩子接過去,原來這是小孩的姥姥。
他們幾個向生產(chǎn)隊隊部走去,他們同宿舍的王俊琪的家人來找他,才得知他母親已經(jīng)在地震中遇難。王俊琪的家就在南坨村東500米的青莊塢村,兩個村子緊相連。27日中午他們幾個同學還到過王俊琪家,他母親摘了好多西紅柿來招待他們幾個呢,想不到……
我和秀良繼續(xù)向前尋找著,忽見一堆人圍著。走近一看,一名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在為一個剛剛從廢墟里扒出來的我們的女同學打強心針。她一邊推針管里的藥一邊無奈地說:“沒救了,那也打一針吧。”天上的雨,不停地打在她17歲青春的臉上。正當老鄉(xiāng)和同學們?yōu)橹锵е畷r,忽然有人哭嚎著喊道:“哎呀我的兒子,你姐姐砸死了……”一聽這話眾人馬上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正抱著他的兒子哭訴著。原來,他從新軍屯騎自行車趕來看看在南坨支農(nóng)的兒子有事沒有,看到兒子沒事,一下子控制不住失去女兒的痛苦,抱住兒子嚎啕大哭起來。同學們忙圍攏過來問新軍屯、新軍屯中學咋樣了。中年男子癱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地說:“孩子們哪,新軍屯都平了!边@一下同學們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因為我們對家人的一切情況都無從知曉,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在南坨東邊的歡喜莊村,張玉臣老師還帶領著20多名學生駐村進行農(nóng)村工作調研活動。7月27日那天晚上,悶熱悶熱的天兒,男孩子們一絲不掛的還嫌熱呢。和老師一屋同住的兩個學生劉瑞春、張愛國,把衣服全都洗了,光溜溜地睡在炕上。老師睡覺比較輕,地震剛一顫就醒了,馬上連喊帶叫地招呼他倆起來,一起跳出了敞著的南窗。人剛落地,就聽身后一聲悶響,回頭一看,是房子的中間墻拍在了他們睡覺的炕上,要是晚出來一秒后果不堪設想。學生安然無恙,但老師的臀部被窗戶的下閘子刮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褲衩也刮破了。
在西屋的房東老太太由于地震的驚嚇已經(jīng)昏過去了。特殊環(huán)境下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劉瑞春、張愛國赤身裸體地跑進塌了半邊的房子里,把老太太抬到院子中來。緊張稍稍平靜,已經(jīng)是早晨4點了,天亮了。站在院子里放眼向整個村莊望去,歡喜莊村全都平了。他們師生三人趕緊幫鄰近群眾在廢墟里扒人。在一家村民倒塌的房子下面,他們和老鄉(xiāng)一起扒出一個壓在房檁下的老人,抬到空地兒,他可能受了嚴重的內傷,一會兒就咽氣了。他們又去找其他的學生,一處住有女生的房子倒了,里面還有一個女同學埋著。由于房倒屋塌找不到褲衩護體,劉瑞春和張愛國就找了兩件女同學的上衣系在腰間遮擋住下身和大家一起搶扒。五六個同學扒了好一陣子,才把這個女學生從廢墟里扒出來,但人已沒救了。
舒海和一塊兒住的4個同學還好都跑出來了,跑出來之后房子就倒了。他們就趕緊到老鄉(xiāng)家?guī)椭侨巳チ,有一家人正在扒埋在廢墟里的孩子,扒著扒著就看見那男孩的臉了。大家加緊扒,終于扒了出來,但是,這個13歲男孩兒由于窒息時間較長,還是死了。
汗水、淚水、生命奉獻在這方水土
已是下午,這里的救災搶險工作基本告一段落,滿身泥水的師生們向南坨村小學的操場上集結,全體師生清點、核實,有8名同學遇難,20多名師生傷勢比較重。8名震亡學生的名字是李寶、左慧芳、唐玉梅、馮瑞艷、趙桂芬,還有幾個同學的名字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年僅17歲的他們,在這兩個從明朝就有歷史記載的莊園和村莊里遇難。以往朝夕相處的8名同學,此時,他們的遺體靜靜地躺在一刻不停的大雨中,支農(nóng)師生們的淚水和雨水一起滴入這莊園的土地。
站在雨中講話的周尚義校長高聲說:“老師們,同學們,這里的群眾,這里的鄉(xiāng)親不會忘記我們。因為我們不但在這里支農(nóng)參加地里的繁重勞動,還在大地震發(fā)生的時候,和這里的群眾一起搶險救災,及時搶救了埋在倒塌房屋里的群眾,F(xiàn)在師生們大都脫離了危險,除黨團員全體老師和傷殘師生外,其余同學可以上路回家了……”
我們這群十六七歲的學生,像一個個找不到家的小燕兒一樣,望著一個個毀滅的村莊,全然不知自己父母、兄弟、姐妹的生死存亡,滿心急切地踏上回家的路途。40年前的我們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只有心中記憶著母親所在的方向,噙著雙眼的淚水,大聲呼喊著媽媽,撒開了雙腿,沖著一個方向瘋狂奔跑;丶业穆飞希罩谢厥幹覀冞@些高中生對自己親人的一聲聲急切的呼喚……
我們經(jīng)過了十多個村莊,各村的受災情況不大一樣,有的村房屋倒塌得很少,而多數(shù)村莊受災非常嚴重。街道兩邊到處是用炕席苫著的遇難者的遺體,到處是傷者的呻吟聲和失去親人后家屬的痛哭聲。這些村子里的村民,有的正用牲畜車、擔架或直接用人背著往學校或大隊部運送傷員;有的正在用竹竿、木棍、炕席、塑料布之類的東西搭一個簡易的小棚來遮擋風雨。在一個村子通往一條大溝的土路上,我們看到一輛牛車橫七豎八拉著好多尸體,有的用葦席卷著,有的用塑料布裹著,后面跟著幾個拿著鍬鎬的青壯年人。當時因為沒有運輸工具,幾家合用了生產(chǎn)隊的一輛車將遇難親人的遺體掩埋掉。
當時,有的同學還不足16歲,天又一直下著雨,道路泥濘,因為沒有鞋,下午3點多了還沒走到家。雖然又渴又餓,但歸心似箭,并沒有走不動的感覺。路途上,呂鳳安和裴鳳伍走到一塊白薯地里,見四周沒人,每人偷偷地扒了一塊白薯邊走邊吃。下午4點,大多數(shù)同學終于回到家中與家人團聚。
雨大了,等我們一個又一個回到自己的家,許多同學的媽媽、爸爸、兄弟、姐妹,還有其他親人已經(jīng)離開人世。我和我的表弟,頂著瓢潑大雨來到當時已經(jīng)倒塌的醫(yī)院,在醫(yī)院大院兒里為死去的舅舅收尸,工作人員用葦席把舅舅包上,再用穿著細麻繩的長鐵針,把葦席縫上。然后,我和表弟把舅舅的尸體抬上手推車,在大雨中跑向當時用推土機推出來埋人用的大坑邊,工作人員記上舅舅的名字,大家一起抬下舅舅的尸體,從此,舅舅就和眾多震亡的人們一起長眠在這座公共墓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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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劫難,我們在南坨、歡喜莊;“7.28”,我們在南坨、歡喜莊;這古老的莊園和村莊,我們終生難忘!7.28”,我們是唐山第一支學生抗震救災隊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