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小繡娘：她是人間傾城色

       癡迷蘇繡，寫毒舌文章；狂愛籃球巨星，卻又是傳統(tǒng)戲曲的忠實票友，她是說不清、寫不盡的唐山繡娘馮海寧~~~~


       海寧有一天告訴我，有人說，她的前生是李煜。

       一個是古靈精怪的身邊小女子，一個是驚才絕艷的南唐后主，似乎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可是我信。
我如果是他，在做過帝王與囚徒，嘗過國恨與家恥之后，也寧愿去尋常巷陌，做一個與世無爭的女子，讀讀書，繡繡花，唱唱戲，任他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也許一千年前的她，被文武百官簇?fù)碇�在姑蘇城的石板路上經(jīng)過時，曾為一位繡樓上探頭出來的女子所驚艷。這次重來，不為重續(xù)前緣，她要做那個驚鴻照影的女子，拈一根銀針，繡出歲月的靜好和安穩(wěn)，“尋著越來越淡的紫色霧靄，老舊的木樓上簾幕低垂，依稀可見女子坐于簾下針繡” ，她在樓下輕喚：“我可以上樓看一看嗎？”
這一看就看了兩年。
       晉時王質(zhì)伐木于深山，看到有幾個童子下棋作歌。王質(zhì)凝神觀棋，回頭時斧柄已爛，“既歸，無復(fù)時人”。
       海寧的蘇州，也有著深山的幽遠(yuǎn)，回頭時便遍脫胎換骨般成了地道的江南女子，一手好蘇繡，滿口嬌柔吳音。
       回到唐山?jīng)]多久，她就開了一家蘇繡店，店名“玨色傾城”。店門很小，惹眼的是門側(cè)一個大大的紅色“繡”字，遠(yuǎn)遠(yuǎn)就可以看到。店里面積并不小，裝修算不上奢侈，但是撲面就有一種讓人屏息的華美，紅綢懸吊的頂棚，青磚白灰的墻壁，有藤椅、紫砂壺，有各種精致的小擺件。
       店里有幅字：“不可不遇傾城色”，是改了古人的一句詩，原句卻是“不如不遇傾城色”。不可抑或不如，都是緣于“傾城”的魅惑。這“傾城”是海寧眼里的蘇繡、戲曲、好書，亦是匆匆過客眼中的海寧，盡管她自稱算不上“美女”、“才女”，只想在鬧市中做一個安靜的繡娘，學(xué)了古人，萬人如海一身藏。



       鑲了框或裝裱成豎幅的蘇繡作品懸在小店墻上，數(shù)個繡架蒙了藍(lán)布排列一側(cè)，僅僅是因為在這里，這些無情之物便也似國畫中的人物一般，錯落有致，遙相唱和。
       寶劍贈壯士，紅粉送佳人，深諳其中三味的海寧雖然一向自稱善于精打細(xì)算，亦不肯讓自己的蘇繡有半點寒酸和委屈。
有一次和朋友梁子去海寧店里，她讓我們猜一幅牡丹用了多少種顏色的絲線。那幅牡丹被鑲在一個大紅木框里，枝葉繁茂，花朵碩大鮮艷，愈發(fā)顯得雍容華貴。
       我看了再看，很有些不自信：“5種？”
       到底是女士對顏色更敏銳，梁子說：“10種左右�！焙�寧卻說，至少有15種。
       我不懂顏色，卻有為這花配詩的興致，“這些紅  深深淺淺/欲說還休/它只為你    一針一針地疼著/一針一針地豐盈”。
       還有那幅《水鄉(xiāng)》，分明是以最江南的絲綢為箋，一針針寫下的前世鄉(xiāng)愁，小橋流水，楊柳依依，白墻黑頂?shù)男∥荨?br />        雖然只純是風(fēng)景，卻直讓人覺得畫中定有一個最美的女子，臨水而居，隨花而起，橋下?lián)胃莸纳倌赀h(yuǎn)遠(yuǎn)地扔過去一枝蓮蓬，她便接住。



       金圣嘆評《水滸》：“如在天而為云霞，何其起于膚寸，漸舒漸卷，倏忽萬變，爛然為章也！在地而為山川，何其迤邐而入，千轉(zhuǎn)百合，爭流競秀，窅冥無際也！在草木而為花萼，何其依枝安葉，依葉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須，真有如神鏤鬼簇、香團(tuán)玉削也！在鳥獸而為翚尾，何其青漸入碧，碧漸入紫，紫漸入金，金漸入綠，綠漸入黑，黑又入青，內(nèi)視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
       我看海寧店里的蘇繡，亦有此嘆。



       海寧閑來也學(xué)戲，越劇京劇昆曲；也填詞，平仄不調(diào)，甚或不押韻。她曾為我填《鷓鴣天》，中有“青衫落拓也風(fēng)流”一句，極喜歡，特意寫了短文賞析：“我現(xiàn)在的處境，在幾個知己朋友眼中，用‘落拓’來形容并不為過，但若只有‘落拓’，也絕非知我之語也�！�落拓’且‘風(fēng)流’者，如倚天長劍，雖置之木匣，懸之頹壁，猶夜夜做龍吟之聲也！”
       我且知道，這句和后一句“紅顏總懼彈指老”，都是是化用了《天龍八部》里第一章的章目。她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讀這本書，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開始學(xué)做女紅，“家里的抱枕，杯墊，包括床品總是喜歡繡上些花兒。不懂章法，勝在敢于用色�！�
       有些事情確實是需要天賦的，這天賦近似宿命，譬如失去了江山的李煜，最終仍于千古詞壇南面稱王。



       海寧學(xué)生時期喜歡金庸筆下的蕭峰，現(xiàn)在喜歡上了打籃球的艾弗森，那種哪個朋友敢說一句艾弗森的壞話不惜立即絕交的鐵桿艾迷。她為他寫《此生只為一人醉》，“多年之后，當(dāng)我真的再也聽不到他任何消息的時候，只有我自己仍然記得那么多的野性與柔情，那么多的傷害與忠誠。那個明凈如嬰兒，奮勇如戰(zhàn)士，一直被人誤解卻從未放棄努力的男人，他從未離開�！�
       她在臥室里懸艾弗森的巨幅海報，在店里懸《八駿圖》。這《八駿圖》是蘇州的一位大師級繡娘的作品，“杏花煙雨的江南，竟也可以看到這塞北的馬和草原。大風(fēng)起，馬長嘶，寂寞的英雄在斜陽下，把欄桿拍遍，吳鉤看了”。
       我無法理解，那些細(xì)如江南女子心事的絲線如何繡出這樣北方的速度和力度，如同總也弄不明白，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雕塑大師們?nèi)绾巫尡�冷的石頭有了肌膚的膩滑和溫度。海寧行事，柔和中往往挾帶著率性和俠氣，亦如這《八駿圖》。